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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9 9章(1 / 2)

绣玥站在檐下, 从圆明园抬头看向天边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她低下头笑笑,七月暑热, 皇上他最怕热,此行躲去了避暑山庄, 途中有了这场雨, 他该会少受些罪了。

这样她也就放心了。

从有了五阿哥,皇上他便说什么都不再忌口, 少了诸多顾忌, 这两年一到酷暑时节,连圆明园都住不下去,要到承德避暑山庄才能得一二安生。

“小姐, ”宝燕提了把雨伞走过来,“眼见着要下雨了, 咱们还是别在这站着了, 回韶景轩罢。”

“皇后娘娘晚上在长春仙馆设下酒宴,说是新得了些葡萄美酒邀嫔妃们同饮,皇上如今启程不在圆明园中,小姐若去晚了, 怕是又要被諴贵妃她们挤兑一番呢。自从有了五阿哥后,她们可是愈发地横竖都瞧小姐不顺眼。”

绣玥在原地没有动,依旧望着天,问了句“皇上启程有几日了”

“说起这个,小姐为何不劝劝皇上, ”宝燕嘟囔着道“七月十五的中元节才过去三天,圣驾便摆驾去了避暑山庄。”

好不吉利四个字被她压了下去,她低下头掐着手指算算,“算上今天,该是启程的第七天,最晚明天皇上也就该到承德了。”

宝燕瞧着绣玥的模样,调侃了句,“小姐私下这样记挂皇上,何不七日前就跟着皇上同去,原本皇上就要带着小姐的,也不至于现在在这里牵肠挂肚,日夜思念。”

“五阿哥才六岁,舟车劳顿他哪里受得了这份辛苦。”绣玥低下头,慧愍几年前夭折,她跟皇上就只剩下绵愉这一个孩子,再受不得出一点差错了。

她回过身睨了宝燕一眼,“再说皇后和诸位嫡出的阿哥都在圆明园,我跟绵愉单独缠着皇上像话么。”

“走罢。”绣玥瞧瞧自己的衣着打扮,还算合体,“咱们直接去长春仙馆,别回邵景轩了,不是说怕去迟了么。”

说走就走,她带着宝燕一路沿途瞧着美景,水泉清澈,风光,犹在仙境中穿梭,心情畅快的很。

步行了将近一个时辰,长春仙馆外已可听见殿内的丝竹管弦之声悠悠然响起,绣玥在门外驻足,宝燕上前对汪福寿道“请公公通传一声,我们如妃娘娘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汪福寿点头,转过身去,刚刚示意两侧将殿门打开,身后便有几个急匆匆的侍卫一个箭步火速冲进了大殿内。

绣玥当时印象很深,她始终记得汪福寿在门口来不及阻拦的那个气急败坏的神情,还转头对宝燕眨了眨眼睛,便听到大殿内一声高亢的哀嚎“皇后娘娘皇上驾崩了”

那一声细细的,尖尖的,好像一根极细的针,一点一点刺穿进绣玥的耳鼓,令她觉得浑身上下无比烦躁,再记不清当时殿内此起彼伏的哭声,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长春仙馆被送回了邵景轩,直到她在房间里,看到了罗汉床上散落的那件衣裳。

那是几天前皇上在圆明园陪着她骑马射箭,被箭矢勾破了常服,回到邵景轩的时候,就随手换下来扔在了罗汉床上。

她原本犯懒,衣裳一直扔在那,总共也才缝补了两针,原本还想着,皇上从避暑山庄回来见到那件常服,定然又要嘲讽她几句。

绣玥突然冲进内室,大力地将药匣抽出来摔在地上,捡起从里面滚落的一堆药瓶, “宝燕宝燕”

“小姐”宝燕闻声跑进来,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小姐,皇宫和行宫里现在都乱成一团了,听说是找不到遗诏,咱们要快点随着皇后仪驾赶回宫去,现在可是非常时期呀小姐,耽误不得”

“咱们去承德避暑山庄”

绣玥搂着怀里的一堆药瓶,斩钉截铁道“现在就走,皇上在行宫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咱们去救驾”

说什么突然的中暑简直是无稽之谈陈德的行刺、淳嫔的谋害皇上他都安然无恙,这样一点小病小痛,怎么可能会突然暴毙在承德

“我不信”绣玥摇摇头,“皇上总是这样,这回不知道又是临时起了什么主意来捉弄人,八成又来是试咱们会不会去救他,”绣玥对宝燕笑笑,“皇上都六十的人了,还总是玩这些花样。”

说着她便要向门外走,宝燕瞧她的样子,眼泪霎时便流下来了,她拼命扯住绣玥,“小姐小姐你别这样,皇上他,他真的”

绣玥摇摇头,她看向罗汉床上那件散落的常服,皇上走的时候吩咐了,他回圆明园之前,要她把常服缝补出来,再带着她去射箭。

去晚了,又扔下皇上一个人在那里,他会寒心的。

圆明园里到处都是哭声,绣玥始终没掉一滴眼泪。

不过就是去行宫避暑而已,几日的工夫也就回来了,不过就是中了点暑气,怎么会回不来呢。

她不信。

回宫的路上,上上下下都哭成了泪人,皇后和贵妃在途中瞧着绣玥一脸如常的平静,几次三番沉了脸,就连奴才们对永寿宫的主子也是颇多微词。

绣玥对此却是无知无觉,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和皇上之间的默契,皇上一定会回来的。经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五阿哥才六岁,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皇上怎么肯忍心将她和孩子抛下。

回到永寿宫的第一天,她用过晚膳,便走到门口处,吩咐柔杏给她搬一把椅子,静静地对着永寿门的方向。

第二天的晚上亦如是。

第三天的晚上亦是如此。

绣玥望着那道门,好像下一秒,它就会突然被打开,然后那抹明黄色的身影端着天子的架子,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宫人,故作倨傲地走进门。

他从来都不会事先通传。从她入宫那天起,皇上第一次来她的宫里,他便是这样,每一次都故意让她措手不及,然后找机会奚落她一番。

有几次,她坐在门口快要睡着了,仿佛忽然听到皇上在唤她绣玥。

皇上一定会回来的,突然从这道门走进来,又想给她一个出其不意,她越来越深信这一点。

一直到十几日后,宫中传来他的棺柩被运送回来的消息。

那一天宝燕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询问,要不要去看看皇上。

“小姐皇后娘娘、皇太后带着太妃们都在乾清宫外跪着,新帝已经继位,咱们现在无依无靠,是不是也过去”

绣玥只瞧着她,却又像是透过她在瞧着别处。宝燕见她的样子,心里有些没底,“小姐,你别吓我呀。”

当晚宝燕有点不放心,到门口去看,果然不见了那把椅子,和日日守在门口处的那个身影。

宝燕慌了,新帝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再不是皇上护着小姐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可不是小姐还能任意妄为的时候呀

新帝与皇太后情同母子,只要皇太后的一句话,往后小姐和五阿哥在宫中的日子便会生不如死,万劫不复,小姐她怎么还出去乱跑呢

晌午她听宫里的奴才们传言,皇太后和諴贵太妃对永寿宫不去给皇上守丧的事情十分不满,她一直瞒着,这个时候,可千万别再出什么篓子了

宝燕心慌得厉害,匆匆套了件衣裳,半夜三更提了个灯笼便出了门去寻人。

皇上从前和小姐在宫里常去的几个散心的地方,她挨着一一找过,寻了两三个时辰,始终不见人影,最后静下心来想想,还是向着那个最不可能的地方走去。

午夜时分,紫禁城的荣光已经全去围绕着养心殿的新主,哭丧的人群都已退去,白日里哀嚎之声连绵起伏的乾清宫,此时在夜幕中便显出了凋零。

除了几个留守的奴才,殿前寂静一片。

远远的,宝燕望见了那个单薄的身影傻傻站在那里。

她不能进去,在门口静静地站着,目光痴痴盯着里面停摆的那副棺柩瞧。

皇上就在里面。隔着厚厚的棺柩,将他整个人关在里面。

绣玥瞧着棺柩好一会儿,终于试探着,轻轻向里面唤了句“皇上”

没有任何声音应她。

她忽然好想冲进去,掀开那厚厚的封印,将他从里面救出来。

他在里面,漆黑一片,一定很不好受罢。

上一次,皇上也是了无生气的模样躺在养心殿里,让她看了心碎。

当他突然起身拉住她的那一刻,绣玥面上强作镇定,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刻她的心里有多少重拾幸福的惊喜。

现在,绣玥多希望他再重来一次,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朕安排的一场骗局。

“老天爷”绣玥仰起头,看着头顶一片黑暗,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如果能让皇上回来,就砍掉我的两条腿罢,砍掉两只手也行从今以后不能说话也可以变成聋子我也愿意求求老天,哪怕只给皇上几天的寿命啊”

他连告别,都没有来得及和她说一声啊

“小姐”

宝燕一直在暗中看着,她见绣玥发狂地仰着脸胡乱喊了几声,整个人突然倒了下去,便赶紧冲上前。

“小姐小姐醒醒”

“”

“圣母皇太后听说了么,”諴贵太妃跪在钮祜禄绮雪旁边,磕了个头,抬起来,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永寿宫那个昨晚上在乾清宫昏倒了。”

贵太妃撇撇嘴,露了个冷笑,“皇上生前不是最看重那个狐媚子,如今看她也不过如此,皇上殡了天,她连来都不肯来。”

“装昏倒给谁看。”

皇后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眼睛红肿,看起来夜里回宫哭得不轻,她如常跪着,磕头,一副无心理会的口吻,“皇上的梓宫会在乾清宫停满二十七日,二十七日后便会移到葬宫准备下葬。本宫要在这二十七日好好守着皇上。至于她爱来就来,不来就不来。”

“只当是皇上生前看错了人。”

諴贵太妃哼了声,“太后娘娘听说了么,永寿宫昏倒之前,指天发誓地说的那些话,什么缺胳膊少腿的。”她一五一十地将绣玥当晚的话复述了一遍。

皇后的身子一僵,恍惚间想起皇上在世之时,她那一次忍不住问皇上,若是永寿宫毁了容,变成了残废,皇上还会不会喜欢她。

那时只有她与皇上两个在场,皇上的话,她从未说与任何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句话,他说皇后,朕喜欢的是绣玥这个人,即便她一无是处。

她老一点也好,省得看上去朕总是配不上她。

諴贵太妃还在自顾地说着,皇后垂下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她的目光触及近在迟尺的地面皇上若泉下有知,他会看到,她才是待他真心的那一个,胜过永寿宫千百倍。

永寿宫内,绣玥从醒了之后,依旧不出门,整日地瞧着那件没缝完的常服发呆。

“小姐,皇太后带着太妃们住到了寿康宫,咱们也会很快搬去那附近的,还是收拾收拾”

宝燕瞧着绣玥不说话,接着劝道“小姐,不能不出去走动啊皇上国丧您不闻不问,皇太后原本就不待见您,听说太妃们皆是随居寿康宫的三宫四所,只有小姐被安置去了寿安宫。”

绣玥还是不答话。这时候柔杏从外面走进来,禀道“娘娘,常永贵公公来了,说是要见娘娘您”

绣玥的目光忽然亮了一下,她从罗汉床的炕桌上支起身子,“快让他进来”

“是。”

柔杏出去,将常永贵请进来,半个月的工夫,常永贵也没了从前伺候皇上时的春风得意,两鬓染上了几丝风霜。

他进来,对绣玥恭恭敬敬行了礼,眼睛也是肿的厉害,垂着眼,嘴唇一张一合隐隐地颤抖“如妃娘娘。”

“常公公”绣玥从罗汉床上赤脚下来,上前抓住他的袖子,“皇上他他有没有话带给我”

常永贵抬眼,默然摇摇头。

“皇上突然病重,弥留的时候,大臣们跪了一地追问储君的遗诏,可皇上反反复复只是重复着几句话,任谁也听不懂。到最后,新帝差一点不能登基。”

“奴才当时就在边上跪着,隐隐约约听见皇上好像在唤如妃娘娘的名字,所以才想着走这一遭,将皇上的话说与娘娘听。”

绣玥用力抓着他的袖子,几乎将布料扯断,“皇上他说了什么常公公”

常永贵皱起眉,努力回想着,“皇上当时眼睛都闭上了,人也都糊涂了,只在断断续续重复着几句奇怪的话,什么 嫔妾奉命进来侍奉皇上宫里头说了,今夜既然有我侍寝,大清的皇上不能死的这样孤单狼狈,让我一定要跟着死在皇上旁边你杀了皇上,明日自然有二阿哥继位,宫女还是宫女,朝臣依旧是朝臣,百姓也还是过百姓的日子,只不过有些权力更迭罢了,皇后变成了太后,嫔妃变成太妃都是这样的话。”

常永贵说完,被绣玥满脸的泪水吓了一大跳。

都是她第一次见他时,说过的话为了应付陈德,她那一晚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言辞,过了二十多年,皇上竟然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皇上”绣玥突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对不起”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绝不会像从前那样总是惹他生气,不将他放在心上,午夜梦回,绣玥又重回到除夕夜那一晚,皇上躺在她身旁,卸下了天子高高在上的尊严,小心翼翼地问她,会不会喜欢自己。

她好恨当时的自己,就只想到自保,一次又一次伤他的心,装作看不到他那一刻黯然的眼神。

宝燕开始越来越看不透相处了几十年的人。

从那一天后,绣玥像变了个人,开始听宫人们谈论那些怪力乱神之说,召许多江湖术士入宫,听他们传授起死回生之术,那些三岁小孩都可以看出来的江湖骗子,永寿宫二十几年攒下的那点家底,都快被她赏光了。

宝燕在旁边只能干着急,眼见着,皇上的棺柩在乾清宫停满二十七日,就要移到葬宫去了。

剩下最后两天的时候,宝燕从御膳房回到寿安宫,却不见了平日里的那些三教九流。

她正诧异着,走进内室,又见绣玥在炕桌边静静地抄录着经文。

“小姐”这些天,宝燕一直隐忍着,可是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皇上的梓宫后日就要移到葬宫了小姐以后就再不能”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勉强撑微笑,“小姐若有什么随葬品,还是趁着这两日,早些”

绣玥停下手中的笔,转过头,轻轻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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